在剛剛結(jié)束的奧斯卡頒獎季上,橫掃了12項提名的《犬之力》備受矚目。來自新西蘭的導演簡·坎皮恩,成為繼凱瑟琳·畢格羅、Chloe Zhao之后,史上第三位拿下奧斯卡最佳導演的女性。《犬之力》是她第一次拍以男性為主角的電影。改編自托馬斯·薩維奇的同名小說,電影以一種娓娓道來的方式,講述了十九世紀末的美國西部農(nóng)場主菲爾(卷福、本尼迪克特·康伯巴奇飾)和他的弟弟喬治(杰西·普萊蒙飾)的生活。作為一部西部片,《犬之力》對西部片中傳統(tǒng)的男性形象進行了顛覆,反思了扎根于美國“西進運動”時期、并且還在不斷作用于當下與世界其他角落的“有毒男子氣概”。本文試圖通過梳理西部片的演變,對比《斷背山》和《犬之力》這兩部在LGBT題材上有著深刻挖掘的“非典型”西部片,理解在這一所謂充滿“大男子主義”的電影類型中,男性形象是如何從單一、正面、孔武和陽剛,慢慢走向復雜與多元的?在這個“娘炮”仍然被當作貶義詞的年代,諸如“全方位注重學生‘陽剛之氣’的培養(yǎng)”和“防止男性青少年女性化”的提案,一度成為公眾熱議的議題。電影對男性氣質(zhì)的重構(gòu)或許能給予我們許多的啟發(fā)。從電影誕生后不久的《火車大劫案》(1903)開始,西部片在經(jīng)典好萊塢時代茁壯成長為一種炙手可熱的類型。當時西部片的經(jīng)典套路通常如下:一個強悍的牛仔(可能是被通緝的罪犯)從荒野中來,到了西部某定居點,與當?shù)厝岁P(guān)系并不融洽。后來,這位牛仔幫助當?shù)厝顺┌擦汲蔀榱擞⑿?,還贏得了年輕寡婦的芳心,但他卻向著夕陽走去,浪跡天涯。當然,經(jīng)典好萊塢的西部片不一定都是如此展開,但大多繞不開文明與野蠻、和平與暴力、合法與非法這幾組二元對立,主角則是解決這些二元對立的牛仔英雄。無論是約翰·韋恩還是后來的伊斯特伍德,西部片的主角往往以正面的男性氣質(zhì)聞名影史——堅毅、果斷、陽剛、忠義……在那個資本原始積累的野蠻時代,男性占據(jù)社會生產(chǎn)的主要位置,女性依然大多處在家庭內(nèi)部的生產(chǎn)鏈條中。在社會秩序正在重構(gòu)的美國西部,人們期待一個代表正義的牛仔除暴安良、懲善揚惡。其實,這種現(xiàn)象在不同社會的相似時期都出現(xiàn)過,它可以是牛仔、俠客、武士,甚至是盜亦有道的黑幫老大……直到在后工業(yè)時代,隨著一波波女性運動的不斷推進,銀幕上更多元的男性形象才得以慢慢涌現(xiàn)。電影理論家安德烈·巴贊認為,西部片的實質(zhì)是一種神話,歷史的真實性是西部片美學和心理學的基礎。進一步講,西部片是當時的美國觀眾對美國上百年帶著“昭昭天命”進行西部大開發(fā)、血腥殖民的民族神話的想像性和解。“西進運動”對美國人的精神有著深刻的影響——積極進取、追求自由、獨立自主、堅守清教徒的價值、強調(diào)自己篳路藍縷、披荊斬棘的創(chuàng)業(yè)精神,而傳統(tǒng)西部片中的英雄牛仔形象,大多是這種精神的具象化身。美國電影學者路易斯·賈內(nèi)梯將一個電影類型的發(fā)展分為四個階段:原始、經(jīng)典、修正和拙劣模仿。隨著二戰(zhàn)后六十年代美國霸權(quán)的鞏固,美國人慢慢不需要再去回憶其西進的民族神話,傳統(tǒng)西部片開始衰落,進入了最后一個階段,成為各種導演自我表達、類型雜糅和解構(gòu)顛覆的反類型創(chuàng)作階段。比如,賽爾喬·萊昂內(nèi)的“通心粉式西部片”,對西部片中資本主義野蠻生長的反思內(nèi)置于西部類型的框架體系內(nèi),成就了風格化極強的“鏢客三部曲”和“往事三部曲”。六十年代以來,西部片里的許多元素開始遭到顛覆。在1969年的《日落黃沙》里,主角們大多是齷齪小人,這部電影也在向刻板的“牛仔英雄”的形象告別。此外,西部片黃金時代的導演約翰·福特也在其晚年對傳統(tǒng)西部片中的種族關(guān)系進行了反思。在他拍攝于1964年的最后一部影片《安邦定國志》中,印第安人作為“野蠻人”和白人作為“文明人”的傳統(tǒng)定位遭到顛倒。約翰·福特反思了白人對印第安人種族主義的野蠻行徑,完成了對自己先前所創(chuàng)作的經(jīng)典西部片的批判。這些反思也跟上世紀六十年代以來的美國社會解放運動息息相關(guān)。到了90年代,榮獲奧斯卡金像獎的《與狼共舞》將這種二元對立反思得更為徹底,相比于白人殖民者所獲得的,印第安人失去的土地與自由被鏡頭所捕獲。而伊斯特伍德于1992年拍的《不可饒恕》則被譽為“最后的西部片”,作為導演的他反叛了自己年輕時為公眾所熟知的銀幕形象,諷刺了為牛仔英雄著書立傳的浪漫化想象,取而代之的是不可饒恕的暴力與骯臟。進入新世紀以來,經(jīng)典西部片里的性別刻板印象也在不斷被革新??贫餍值芊牡摹洞蟮伢@雷》(2010),展現(xiàn)了在開荒之際不被看見的女性主體和賞金獵人爭奪罪犯中的荒誕“雄競”;李安的《斷背山》(2005)也將LGBT議題帶入西部片,引起一時轟動。盡管《斷背山》不是第一部LGBT題材的西部片(藝術(shù)家安迪·沃霍爾在1968年的拍攝地《寂寞牛仔》是第一部同性戀西部片,該片在洛杉磯各個藝術(shù)中心放了兩個半月就因有傷風化被沒收了),但卻是同類型打入主流視野最繞不開的一部作品。它體現(xiàn)了世俗社會對同性戀的壓迫,這種壓迫不僅指向性少數(shù),也傷害了更為“隱形”的同妻。以今天的眼光來看,影片所呼吁的“愛是可以跨越性別的”似乎有些稀松平常,但在《斷背山》公映的時候,不僅美國保守地區(qū)的影院禁止上映,一些保守派和宗教團體還聯(lián)名抵制其沖擊奧斯卡。對于保守地區(qū)的人們來說,牛仔“搞基”這件事情,已經(jīng)嚴重冒犯了作為他們精神偶像的牛仔的男性氣質(zhì)。如果說《斷背山》僅僅是冒犯,相比之下,《犬之力》宛如鋒利的匕首,直插牛仔男性氣質(zhì)的心臟。《犬之力》對傳統(tǒng)西部片中陽剛堅毅的牛仔形象進行了根本性的顛覆——牛仔的男性氣質(zhì)恰恰是所有西部片中最不可動搖的基礎元素。跟《斷背山》一樣,《犬之力》自然也打破了保守群體的玻璃心。在一檔節(jié)目中,老牌牛仔演員山姆·艾里奧特在節(jié)目中大罵《犬之力》,認為其有辱牛仔形象。在電影中,弟弟喬治喜歡上一家小旅館的老板:寡婦蘿絲(克斯汀·鄧斯特飾),并與其結(jié)婚,這讓菲爾(卷福飾)感到他與他弟弟的關(guān)系受到威脅,便不斷地霸凌蘿絲以及她的兒子彼得。菲爾有著典型的“牛仔”性格——粗曠豪邁,支配欲強、陽剛直率。他不愛洗澡,閹牲畜、干農(nóng)活也不戴手套(這為他的死因埋下伏筆),以彰顯自己勇敢的牛仔身份——也用來掩蓋自己的同性戀身份。彼得長得高高瘦瘦,一臉柔弱,因此被菲爾揶揄為“娘娘腔”、“南希小姐”。然而故事卻就此走向了轉(zhuǎn)折。菲爾被彼得的聰慧所吸引,但又試圖去改造他,學習牛仔的技巧,同時學習那股在父權(quán)制陰影下的“陽剛、粗魯、暴躁”。彼得則利用菲爾對他的情愫以及菲爾干農(nóng)活不戴手套逞強的弱點,設計毒殺了他。但“恐同即深柜”的菲爾并非不值得同情,他比他表現(xiàn)出來的要復雜深邃得多。他根本不是一個典型的牛仔,而是一個時代中逆流而上的不合時宜者。他來自耶魯大學,在那個時代完全可以過上體面富裕的上流社會生活,但是他跟隨了他的啟蒙導師和牛仔導師(也是愛人)布朗科·亨利的步伐,厭惡城里上流社會虛偽的生活,向往自然和牛仔的粗曠,才到西部來做農(nóng)場主。弟弟喬治是菲爾的對立面。作風相對溫柔的喬治,向往精致的上流社會,代表著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普通美國人的心態(tài)。在這里,文明和野蠻的二元對立不再是白人和印第安人,而是喬治和菲爾(最終,菲爾死于掌握醫(yī)學知識文明的彼得之手)。隨著紙醉金迷的鍍金時代到來,西進運動代表的拓荒者精神、及其伴隨著的牛仔式的男性氣質(zhì)注定衰落——《犬之力》中那個陰魂不散的布朗科·亨利,即那個逝去牛仔形象的象征,抑或可以理解為西部片傳統(tǒng)的墓碑。菲爾一廂情愿地對彼得進行“男人的調(diào)教”是注定會失敗的,這是時代的浪潮所致。簡·坎皮恩用這種方式向西部片的傳統(tǒng)作別,而那些死守著傳統(tǒng)的牛仔男性氣質(zhì)及其背后代表的黃金時代的人,恰恰就像電影里的菲爾,他心心念念的布朗科·亨利再也不會回來了。《犬之力》的導演簡·坎皮恩曾是戛納電影節(jié)上第一位獲得金棕櫚大獎的女導演。1993年,她的《鋼琴課》和陳凱歌的《霸王別姬》一同捧起了金棕櫚。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,簡·坎皮恩開始電影拍攝。從第一部長片《甜妹妹》開始,她的影片就將視點集中在女性身上。《鋼琴課》是簡·坎皮恩最著名的影片。她精準把握了女性在社會中的長期失語狀態(tài)。在片中,女主人公艾達并不是天生的啞巴,她在六歲時主動不再開口說話,琴聲成為她的唯一語言。這意味著女性的失語不是天然的,而是社會性的。最終,艾達在她的欲望覺醒和對鋼琴的沉浸中,反抗父權(quán)壓迫,確立了女性的主體地位。簡·坎皮恩的女性主義創(chuàng)作意識還體現(xiàn)在其對“凝視”的反思上。在電影史上,女性往往是被男性凝視的對象、被欲望的對象。在簡·坎皮恩的電影中,女性則成為了欲望主體,并且其欲望的對象可以不是男性,而是一個興趣:鋼琴。失語的艾達默默反抗著丈夫的壓制和清教徒般的道德戒律,并在同鄰居的“鋼琴課”中用身體換取彈琴的權(quán)利。在電影設定背景的1852年,一個女性,只有將身體的一部分交出去,才能夠贖會應有的、暫時的自我。這場主體性的爭奪是執(zhí)拗且壯烈的。對于以刻畫女性見長的簡·坎皮恩來說,《犬之力》是她第一次把男性作為電影主角,也可以視作一次成功的自我迭代。可以看到批判理論對創(chuàng)作者的影響。自上世紀七十年代以來,女性主義電影批評日益彰顯,批判者善于考察熒幕上女性形象的再現(xiàn),對其背后的性別政治、權(quán)力關(guān)系和性意識進行批判性分析。如今,“男性凝視”、物化、男/女性氣質(zhì)、女性欲望的主體性以及女性在父權(quán)制社會受到的系統(tǒng)性壓迫等理念和詞匯,早已經(jīng)溢出了象牙塔,在一波波女性運動中成為我們許多人生活里的日常用語和常識。對于知識界來說,電影一開始只是批評家分析的文本,但批評家的批評反過來著實影響了電影創(chuàng)作。不過,作為女性主義電影旗手的簡·坎皮恩,最近在第27屆英國電影學院獎上的說獲獎感言時卻“翻車”了。她說:“維納斯和賽琳娜(著名網(wǎng)球運動員大威和小威)你們真的很了不起,但是你們不用像我一樣和男人競爭榮譽?!边@句話惹出了很大爭議——很多人指責她種族歧視和“白人女性主義”(即不能擺脫種族主義的白人女性主義者)。后來,簡·坎皮恩為這個無心之言而誠摯道歉。指控簡·坎皮恩是種族主義者過于苛刻,人類學出身的她,在電影里有許多對種族問題的反思。但這也能看出,身為老一輩女性主義者的簡·坎皮恩,對這個事無巨細都要在“政治正確”下審視的年代的話語體系并不太敏感。這是一個兩極分化的新時代,我們?nèi)孕枰@樣“穩(wěn)扎穩(wěn)打”的經(jīng)典女性主義論述的電影導演,來鞏固公眾的常識。此外,隨著“Metoo”以來新一輪女性運動的推進,越來越多新銳女導演在影壇崛起。比如,去年《鈦》的導演朱莉亞·迪庫諾成為了繼簡·坎皮恩之后第二位獲得金棕櫚獎的女導演?!垛仭凡]有像簡·坎皮恩一樣講一些“老生常談”的議題,而是一部深受后人類主義影響的賽博格酷兒電影,讓人們看到拍攝性別議題的一種更加指向未知與無盡的可能性。撰文 | Vincen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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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源:青年志Youthology(ID:openyouthology001)
作者:周黎作者:Vincent,編輯:陽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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