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如果沒有棒球,我就是一流氓?!逼筋^、一身運動裝束打扮的孫嶺峰對著鏡頭篤定地說。
孫嶺峰形容自己小時候“又淘氣又沒有天分”,小學畢業(yè)的時候,全班同學都保送到北大附中,只有他一個人沒有。
但他慶幸自己遇到了棒球啟蒙教練張錦新。在張錦新的引領下,孫嶺峰從一個“問題小孩”蛻變?yōu)椤皧W運國手”,從國內聯(lián)賽打到亞洲錦標賽,然后站在國際賽事的舞臺中央,看到了曾經想象不到的世界。
在棒球規(guī)則的馴化中,孫嶺峰改變了自己的命運,也因此,他更加深信棒球與個人命運之間的聯(lián)結。
2015年,孫嶺峰成立了中國第一支公益棒球隊——強棒天使隊。強棒天使隊招人的標準有三,除了年紀與體質兩項常規(guī)的考量外,還有一個標準比較特殊,入隊成員必須家庭貧困。孫嶺峰想要這些原生家庭不幸的孩子們像他一樣,通過棒球叫板命運。
孫嶺峰天南地北尋找這樣的孩子,與此同時找來自己年近70歲的啟蒙教練張錦新,負責孩子們在隊中的培訓,孩子們叫他“師爺”。
于是便有了這樣的魔幻場景。北京郊區(qū),被城市修建聲環(huán)繞一片的簡陋棒球場上,一群平均年齡不到12歲的孩子,帶著各種原生家庭的烙印,套上常與“中產運動”掛鉤的棒球服,開始了球棒一揮,回擊命運的人生。
孩子們的生活路線很簡單。白天,去訓練基地附近的打工子弟學校上學,放學后到回基地,進行為期三小時的訓練,如果不出意外,到了18歲,他們可能去上體育學校,也可能留在基地當年輕教練,總之,至少不需要回到曾經貧困的生活中。
這是強棒天使隊沒有遇到導演許慧晶之前的故事,也是紀錄片《榜!少年》沒有開拍時,隊內的大致情況。
困惑:“十字路口”
“大家好,我叫馬虎,來自十字路口。走丟了,然后就被棒球愛心基地撿到了?!?/span>
12歲的馬虎臉有些圓,冬日寒冷的北京,他臉上常掛著兩片高原紅。他反戴帽子,看到鏡頭后,爽快一摘,開始突如其來的介紹自己。
這是《棒!少年》中的一個片段。和馬虎一樣,在遇到強棒之前,許慧晶也來到了自己的人生路口。
許慧晶2005年就開始拍紀錄片,但近十年的時間,他都困惑于拍紀錄片的意義。
2010年,30歲的他拍出了人生第一部獲獎的紀錄片《媽媽的村莊》,故事發(fā)生在山西洪洞縣的小村莊,聚焦的是在農村落后的發(fā)展中村干部執(zhí)行計劃生育的話題。
拍完之后,許慧晶不想再拍了。片子雖然獲得了謝菲爾德紀錄片節(jié)評委競賽單元特別關注獎,但并未引來真正的關注,也并未解決片中人的困境,他覺得沒有意義,“一些紀錄片花了四五年去做,然后參加演講,一個月后,話題就消失了,形成不了良性的持續(xù)創(chuàng)作?!?/span>
許慧晶決定去朋友的服裝公司幫對方做服裝,做了一兩年,他覺得還是拍紀錄片有意思,但拍完一部新片,“又覺得不太對勁”。
于是再次“跳出”,在鳳凰衛(wèi)視呆了近三年的時間。這種“搖擺不定”的狀態(tài)持續(xù)了近十年,反復之中,他最終確定自己想要的,“還是想一直創(chuàng)作?!?/span>
這期間不是沒有收獲。
《媽媽的村莊》結尾處,字幕上打著“獻給我的母親”,就像字幕傳達的那樣,此前拍紀錄片,許慧晶一直在尋求父輩一代的故事,因為只有搞清楚自己的“來處”,才知道“去處”。
跳出地域四處奔走,沒有家鄉(xiāng)文化的過度影響,許慧晶反而更能理解“家鄉(xiāng)”的含義,也解決了“自我認知”的問題。他搞清楚了自己的“來處”。
經歷了很長一段創(chuàng)作停滯期,時間來到2017年,許慧晶站到了創(chuàng)作的十字路口,他需要理念的改變。
基于此前的創(chuàng)作經驗,他明晰了自己拍紀錄片的目標,其一,關注同代人或者下一代人,換一種視角去呈現(xiàn)問題;其二,不只呈現(xiàn)問題,而是希望起到建設性的作用。
或許是時間成熟,2017年10月,在同事的介紹下,許慧晶遇到了強棒天使隊。
一群來自貧困家庭的“問題”兒童,背井離鄉(xiāng),在北京的郊區(qū)試圖通過棒球改變人生,這個群體不僅和許慧晶拍紀錄片的理念不謀而合,與此同時,還有一種命運的反差感吸引著他。
許慧晶決定試試看。
他組了一個包括自己在內的五人團隊,兩名攝影師,一名獨立錄音師,外加一個助理。與此前的獨立跟拍方式不同,許慧晶此次嘗試的是雙機位、甚至是多機位拍攝的方式,“同樣的素材,不同的拍攝方式直接帶來素材內容的改變?!?/span>
許慧晶拍攝團隊(最右為許慧晶)
體現(xiàn)在電影中,便是馬虎與師爺隔空喊話的片段。攝影師危凱與小江去拍師爺和隊員訓練的場景,許慧晶則拿著另一臺機器去陪馬虎。如果僅僅是單機位的跟拍,這種隔空喊話的效果便拍不出。
“再打個比方,兩個人聊天,單機位的跟拍,和兩個機位過肩拍去做關系,得到的是完全不一樣的素材。這和故事片很像,不同的是故事片是事先安排好,而紀錄片則需要臨場決定?!?/span>
多機位的運作并非易事,對于一個團隊來說,它涉及到配合問題。配合得好,手里的素材便多,配合得不好,比如臨場去溝通如何拍攝,等架好機位,故事素材早已經流失。
開拍前期,許慧晶覺得最難的,就是團隊默契的培養(yǎng)。
許慧晶和兩名90后攝影師均是首次合作,此前,大家都有自己的方法論,因此在開拍前,他需要統(tǒng)一團隊的拍攝理念,在拍攝過程中也需要一點點“掰”,然后盡快把五個人“扭成”一個人,甚至到“一個眼神就知道我要干嘛”的地步。
他開玩笑,“虐了小江(攝影師之一)一把?!?/span>
實踐:“不確定,才好玩”
許慧晶和孫嶺峰在拍攝紀錄片方面很快達成了共識,簡單的調研后,團隊便進入了拍攝模式。
機位一架,鏡頭下的棒球少年們一如既往地生活,沒有任何矛盾沖突。
許慧晶開始頭疼了,如何將所有的人串起來?難不成又是一次群像拍攝?
第三次拍攝時,郭忠健給了許慧晶一個驚喜。彼時,球隊缺人,球隊志愿者郭忠健前往寧夏挑人,一開始確定的人很多,但因為家庭決定,最終同意去球隊的,只有兩個人,其中一個便是《棒!少年》的主人公之一,馬虎。
馬虎當時已經12歲,一方面超過了球隊招生年齡,另一方面,這個年紀正值叛逆期不好管。郭忠健起初并不想要他,但球隊確實需要人手,無奈之下,只能帶馬虎回球隊。
來到棒球隊的第一天,馬虎就把自己的鼻涕抹到拍攝用的挑干上,不久便和球隊的梁正雙掐了一場架,隊員不愿意和他做朋友,負責管理團隊的老師們多次和馬虎談話。
所有人都被馬虎搞得團團轉,基地熱鬧起來,許慧晶也高興起來,他知道紀錄片的“絕對人物”有了。
紀錄片拍攝具有未知性,沒有人知道這段時間會發(fā)生什么,許慧晶能做的,就是做好人物的鋪排與備選,不至于拍了一段時間后人物變動大,白忙一場。
除了馬虎外,許慧晶同時還在拍攝三個人,其中一個便是《棒!少年》的另一主人公,梁正雙(以下簡稱小雙)。
許慧晶第一次去基地的時候,就發(fā)現(xiàn)了小雙的與眾不同。當大家都圍成一團時,小雙一個人躺在沙發(fā)上不說話,許慧晶被他眼中的“憂郁”打動了,也覺得這種“憂郁”可以和很多人形成共鳴。
小雙后來給許慧晶的驚喜,遠遠大于初見。許慧晶在拍攝過程中哭過兩次,其中一次是因為小雙。
拍攝過程中,許慧晶和少年們同吃同住,有一天,一向內斂的小雙對著鏡頭敞開了心扉,訴說自己的原生家庭。小雙出生后沒見過自己的爸媽,他有一個雙胞胎哥哥,因為家里人養(yǎng)不起,被賣了,而他自己“差點就用土埋了”,他說話的神情很淡定,沒有太多傷感。
許慧晶心里很難受,但又很感動,因為他開始得到孩子們的信任。
小雙和馬虎不同,馬虎的出現(xiàn)能夠一下子抓住所有人的眼球,但小雙的人物魅力則需要用時間證明。
球隊獲得了一次去美國打比賽的機會,小雙作為隊里最優(yōu)秀的投手,在比賽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,教練包括隊員,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負傷的小雙身上,而馬虎的能力彼時還很一般,此時的人物感也變弱。
那場比賽,強棒最終以1:11被美國U10冠軍組完敗。比賽結束后,痛哭流涕的小雙被隊員們團團圍住,馬虎在一旁安慰他,“以后我們還有機會。”小雙沖樂觀的馬虎吼,“這是唯一的機會?!?/span>
一旁拍攝的許慧晶也哭。這一次,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可以理解人物了,“用不同的方式去拍不同的片子,都是一次‘理解’,但到了《棒!少年》,我才真正理解什么是人物,什么是人物關系。僅僅是理解人物,我就理解了10年。”
交卷:從尋求自我到抵達觀眾
紀錄片的剪輯,是編劇的過程。
拍攝結束時,許慧晶手里有700+小時的鏡頭,僅剪輯便用了一年半的時間,其間他一直在做的事情,仍然是理解人物,因為“只有換位思考理解人物,才能精準捕捉到好的內容。”
馬虎剛去基地的時候,給人一種很強悍的印象,他總想當基地的“老大”,甚至和師爺吹牛,自己在家的時候,拿兩把刀嚇跑過高年級的學生;和大家說自己會英語,實際上不認識英文字母……
許慧晶漸漸明白了馬虎的“外剛”。原生家庭的經歷,讓他像刺猬一樣,把自己包裹起來,馬虎的爸爸酗酒、家暴,出生不久,媽媽便離開了,有一次爸爸帶回一個小媽,但不久小媽也悄悄離開,留馬虎一個人在家餓了三天……他沒有去找遠去新疆的奶奶,也沒有去找姑姑,因為姑父不讓他進門。
了解了人物行為背后的動機,許慧晶便有了自己的取舍。他把《摩托搖》當做馬虎的專屬背景音樂,與此同時,也把他唱過的歌剪了進去,“媽媽呀媽媽我想你,你走后的天空一直下著雨”。馬虎行為的溯源,一直都圍繞著媽媽的缺失。
而紀錄片的結局位置,許慧晶留給了小雙,與片頭呼應。
紀錄片一開始,小雙坐在亂石中眺望遠方,他哭鬧著不愿意去棒球基地。
美國比賽失敗后,得知二伯患癌的小雙,重新回到了那個破敗的泥瓦屋中,他不愿意被拋棄,也不愿意拋棄別人。最后,他站在古樹下,舉起手朝二伯高聲喊道:“二伯,你不能拋棄我!”
跟拍過程中,許慧晶最常聽到球隊放的一首歌,是張震岳的《再見hippop》,他把這首歌作為紀錄片的結尾曲,“不僅是片中人物,我們每個人的人生,都在面臨不停和親人,和家說再見的過程,和這首歌傳達的內容一樣?!?/span>
在拍《棒!少年》之前,許慧晶困惑于拍紀錄片的意義,不斷實踐,現(xiàn)在他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。
盡管上映一周,累積票房不到400萬,但《棒!少年》的出現(xiàn),卻仍將一部分人的目光帶到了這個邊緣群體身上,給他們帶來了更多希望。強棒基地換了一個更好的訓練場,馬虎有了自己的好朋友,而小雙也成功歸隊。
遺憾的是,紀錄片本身就小眾,口碑再好,也只抵達了一小部分觀眾。
而至于如何抵達更多的觀眾,保持紀錄片持續(xù)的創(chuàng)作與行業(yè)人的尊嚴,那是許慧晶正在思考的問題?!栋?!少年》制片人齊康為他提供了新思路,將《棒!少年》中李海鑫和李曉博的故事搬至線上,以劇集的形式播出,形成一種院網、影劇的聯(lián)動,許慧晶覺得如果院線無法給紀錄片一個滿意的答案,多種方式試水平臺,未嘗不可。
總之,《棒!少年》這個答卷交了,他也不再困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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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怡晴 來源/導演幫(ID:daoyanbangwx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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