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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 1979 年的《瘋劫》到 2017年的《明月幾時有》,許鞍華導演了近三十部影片。她為人低調謙遜,但在創(chuàng)作上既感焦慮又有野心 :驚悚、懸疑、武俠、喜劇鬼片、黑幫、警匪、愛情、文藝、倫理、傳記,在風格上不會偏安一隅,而是不斷學習嘗試、不停創(chuàng)新轉換,因此雖然獲獎無數(shù),作品亦難免有褒有貶。
她說過自己拍片的動機源于“感覺”:“我要看完文字有感覺才考慮,如果沒有感覺,我就不敢拍。我不會從我沒感覺的文字,重新創(chuàng)作一個劇本出來。所以我要求劇本有資料、畫面、rhythm、人物感覺,給我感覺?!?/span>
因此她在選題時首先要看故事是否觸動自己、類型是否值得實驗,其次才是商業(yè)考量,看劇本有否投資、影片能否賣座。
兜兜轉轉三十幾年,許鞍華拍出了《客途秋恨》《女人四十》《男人四十》《姨媽的后現(xiàn)代生活》《天水圍的日與夜》《桃姐》等一系列展現(xiàn)普通人真實生活的影片,并取得巨大藝術成就,那些能觸動她“感覺”的故事往往有一個共性——有細節(jié)、夠真實,也即回歸日常??梢娝龑θ粘⑹碌那橛歇氱姾统晒\用是以多年的實踐和積累為基礎的,并非偶然。
日常敘事要求減弱戲劇性沖突在影片結構中的比例,但并不意味著缺乏故事性,更不能沒有趣味性。正因為日常生活自身的平淡,才會對導演在敘事技巧上有更高的要求。
許鞍華的早期作品并未使“日常性”的敘事方法從影片類型中獨立出來,而是需要借用類型片的戲劇性模式來支撐,但她對刻畫日常細節(jié)的這種感覺是一以貫之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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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細節(jié)在當時來說是真實存在的,也同時貼近現(xiàn)實的戲劇張力
甚劇情片《投奔怒海》的成功也有賴于故事的強寫實性 :影片的真實可感源自細節(jié)的豐富,這些都是通過深入的研究調查得來,而情節(jié)的戲劇性也得益于把幾個人物的故事凝縮在一家發(fā)生——是故事本身的高濃度而非剪輯手段或敘事形式賦予了影片動情效果。
到80年代中后期,由于受臺灣新寫實主義( 尤其是侯孝賢、楊德昌作品)的影響,其關注點開始轉向人的平常生活。
《客途秋恨》就充分吸取了導演自身真實的經(jīng)歷感悟,不再沿用大張大合的戲劇程式,嘗試把日常幾無起伏的生活片段作為全片的結構主線,感情平淡而細膩延綿。雖然本片上映后受到好評,但許鞍華并不滿意。
她在訪談中提到這是一個好的劇本,但并沒有拍好,“這部敗在剪接落后,這方面又不可以單一講這組鏡頭、那種手法不行,改好就沒問題,它是無孔不入的,是一種節(jié)奏、一種感覺”。
直到 90 年代,先是經(jīng)歷了《極道追蹤》的失利,再是赴日本學習并在影壇沉寂四年,許鞍華在創(chuàng)作《女人四十》時才找出了問題所在,并在場面調度和剪輯方面做了改進。雖然《女人四十》在香港獲得了 1400 萬港幣的高票房,贏得香港電影金像獎和臺灣電影金馬獎,但它依舊是利用巧妙的戲劇夸張?zhí)幚砗蛶┏F(xiàn)實意味的幽默段落來組織全片結構,還是溢出了日常敘事的范疇。
世紀之交,許鞍華開始探索如何既不被沉悶所困囿又能保持真實細節(jié)的張力,進而表現(xiàn)普通人的日常生活,《男人四十》和《姨媽的后現(xiàn)代生活》就是這一階段進行的嘗試。
兩部影片都是通過展現(xiàn)人際之間的微妙關系來替代激烈的情節(jié)沖突 :林老師在進入中年危機時被年輕美麗的女學生胡彩蘭狂熱地迷戀,就像是印證了學生時代的妻子愛上自己的國文老師一樣,陷入命運般的循環(huán)之中 ;姨媽原本貧乏但無波的生活也因為外甥寬寬、打工女子、騙子潘知常的闖入而受到影響,終偏離了軌道。
許鞍華認為“所謂藝術,并不是一種遠離人群、自成一個完整體系的東西,相反,藝術應該要同人有關系,時時都可以印證出來,可以同人溝通,這樣才過癮”。而為了達到這種“過癮”,她往往會深挖角色之間的互動,因此她的作品中能形成立體豐滿的群像,而不僅僅是突出主要人物——這種對于人際關系的掌控力在其后期的作品中更為突出。
直到《天水圍的日與夜》,許鞍華終于形成一種成熟的日常敘事方法 : 通過真實的敘事結構再現(xiàn)現(xiàn)實時間,按照時間順序在段落鏡頭之間做自然銜接,以客觀視角保證限度的人為干預,使用紀實風格讓拍攝對象自己發(fā)聲,以擺脫敘事節(jié)奏對情節(jié)、沖突和戲劇性的依賴,等等。
她曾坦言自己看過很多次侯孝賢的《童年往事》,發(fā)現(xiàn)那種講述普通人生活的架構是沒有故事的,而是靠著“情緒的輕重與漲落,那它就可以不用通過故事而給你情緒”。這類電影的動人之處不在于故事的情節(jié)性,而在于自身足夠貼近觀眾,因此如果想要拍好普通人,卸掉一切夸張和巧合的成分是必要的,不能讓他們顯得五光十色。
在接受訪談時許鞍華談到,“對我而言,這確實是一種嘗試,試著把感情放得更單純、專注,來面對自己習以為常的事物。我感覺這比較貼近真實的生活,我想這也是打動觀眾的原因”。
《天水圍的日與夜》讓許鞍華找回了自信,這才有了《桃姐》中日常敘事風格的延續(xù)。桃姐和Roger 的故事來自香港影人、曾為《女人四十》擔任監(jiān)制的李恩霖的親身經(jīng)歷。李恩霖自己都曾認為這個故事毫無戲劇張力,也沒想過能拍成電影,但許鞍華卻很堅定她自己的感覺。
許鞍華的《黃金時代》作為一部講述蕭紅生平的傳記片,雖然題材上受到限制,但在表現(xiàn)方法上同樣采用了紀實性風格。
以《桃姐》為例:桃姐跟Roger之間是一種傳統(tǒng)的人際關系,從細小到幾乎難以察覺的切口去表現(xiàn)一種被人忽略卻普遍存在的問題,可以說是將許鞍華在日常敘事上的功力展現(xiàn)得。
關于具體要怎么把握這種日常敘事,這里可以作出三點簡析,但是具體操作,還是要基于一個導演對于生活細節(jié)的洞察。
1.首先要處理好時間真實的問題
從《女人四十》開始,許鞍華已經(jīng)能夠自如把握真實時間與銀幕時間的關系,在有限的電影時長里保留鏡頭內(nèi)部與鏡頭之間的連續(xù)性,使得銀幕時間能夠上還原真實時間,讓剪輯和敘事更加不著痕跡,達到“敘事結構的真實”。
《桃姐》片長 118 分鐘,僅由四十多組場景(scene)組成,構成每組場景的鏡頭基本上不超過十個。以正片的組場景(3 分 40 秒)為例,Roger 出差剛回來,桃姐給他做飯,單個鏡頭內(nèi)部保留了大量的真實時間:桃姐買菜上樓梯用時 18 秒、Roger 吃飯的固定鏡頭 50 秒、桃姐在廚房整理和Roger 在外屋吃水果的交叉鏡頭持續(xù)了 80 秒。
固定的長鏡頭既能袒露更多的生活細節(jié),又能穩(wěn)定影片的物理節(jié)奏和觀眾的心理節(jié)奏,當桃姐上樓梯時膝蓋的顫抖和 Roger 夾菜咀嚼的動作都能被輕易察覺時,片中人物會變得仿佛就生活在眼前一般親近。
2.其次需要通過細節(jié)的刻畫來強化真實感受
許鞍華擅長在有限的鏡頭截取中保留一些看似無關要旨的“小動作”,這些在其他類型電影中常被剪掉的部分只有累積到一定數(shù)量才能顯示其重要性,這就是細節(jié)的力量。
《桃姐》中,桃姐是沒有獨白的,桃姐這個人物主要是通過神態(tài)和動作的細節(jié)體現(xiàn)。
片中屢次表現(xiàn)桃姐用手指檢查積塵這一細節(jié)的設置用意,一方面是作為家傭身份的習慣性動作而加強角色的合理性,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體現(xiàn)任何人在更換環(huán)境而努力適應的過程中都會產(chǎn)生的焦慮感。
片中許多細節(jié)看似不著痕跡實則百里挑一。Roger 母親次來老人院探望的那場戲里桃姐的言行始終克制有禮,唯獨針對母親送來的燕窩卻不懂得察言觀色,認定沒有放姜的湯品很腥,終還是 Roger 轉移話題而化解了母親的難堪。
這一無甚沖突的細節(jié)卻能在三人之間形成了一種瞬時性的張力,桃姐對于口味的挑剔全片可見,這一場戲看似可有可無,而細讀之下便能夠明了 Roger 心理上對桃姐不自覺的維護要勝于他對母親的親近感,心思細膩的母親必然察覺到了。這樣看來下一場景中母親在家對Roger 看電視、翻報紙發(fā)出聲響而表現(xiàn)出的超于常理的不滿,也就并非是空穴來風了。片中類似的設置還有很多,正是這些微小的細節(jié)連貫而出,利用人物情緒和人際互動的內(nèi)在邏輯支撐起全片。
3.平常不等同于平淡,許鞍華說過“生活就是吃飯、睡覺、談戀愛,但不要讓它陳腔濫調”
日常敘事不會有大喜大悲,而是要在平淡中添加生活趣味。幽默是香港電影的內(nèi)在傳統(tǒng),《女人四十》的亮點就在于從沉重中發(fā)覺溫馨,讓原本中年危機之下的艱難終化解成對生活的深刻體悟。
《桃姐》中的 Roger 被誤會成空調師傅的橋段就是生活中的詼諧插曲。社會中總難規(guī)避以貌取人,這也是電影人假借影片而發(fā)出的輕松自嘲。
平常不等同于平淡,早在剪輯《姨媽的后現(xiàn)代生活》時,許鞍華就意識到日常敘事的結構也可以是顛覆性的,每一個碎片都取材于真實,但“真實”本身就是難以預料的。
但是這些真實呈現(xiàn)的背后其實是從情感上則來源于人性的種種困惑。
“越南三部曲”是對于戰(zhàn)爭中人的生存狀態(tài)的困惑,《今夜星光燦爛》《傾城之戀》《半生緣》和《玉觀音》是對愛情與命運的困惑,《客途秋恨》是母女關系與身份認同的困惑,《女人四十》和《男人四十》是對中年危機的困惑,《姨媽的后現(xiàn)代生活》《天水圍的日與夜》和《桃姐》是對老人化社會出路的困惑,《得閑炒飯》和《黃金時代》是對人生重要抉擇的困惑。
在這張巨大的人際之網(wǎng)中,有難民、偷渡華僑、異鄉(xiāng)漂泊者、窮教師、家庭主婦、婚姻第三者、單身母親、同性戀者、孤寡老人等等,每一個角色似乎都處于邊緣位置,涉及敏感的社會倫理問題,并且對于自我身份的認同都有著迷?;蚪箲]。
也期待許鞍華導演的新片《明月幾時有》里,私人的,局部的,真實的,香港的,屬于許鞍華式的電影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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